By SYZ站長 | 2014/05/30 |
劉軒
一個陽光普照的冬天下午,正讓台北市的上班族隔著窗戶飲恨。午餐後,我漫遊到一個夾藏在鬧區巷弄間的小公園。環繞著公園的四周,是每坪上百萬的豪宅。樹蔭下幾個菲傭默默坐著,像是電線桿上棲息的鳥兒,遠處隱約聽到孩童在戲弄。一輛白色寶時捷從地下車庫冒出,轉彎後加速,哄一聲開過一輛停在路邊的卡車。這時我看到卡車帆布棚上,印著一個手機號碼,和幾個斗大的字:
“離婚證人,24小時”
在那慵懶幽靜的城市小角落出現這樣的廣告,實在耐人尋味。那卡車在這兒停了多久?為什麼選擇停在這裡?它的出現似乎正狡猾地隱射著,在這些進口石材和落地窗、在管理森嚴的門面背後,正上演著幾齣莎士比亞般的豪門悲劇。
忍不住好奇,我撥了那支電話。響了幾聲,一個男的接了起來。
“請問是離婚證人嗎?” “是啊。” “你們真的是24小時嗎?” “是啊。” “怎麼計費?” “一個證人一千。” “多久可以到?” “你在哪裡?” “就在你卡車這裡。” “好…半小時內。”
“有很多人從這裡打給你嗎?” 我問。他稍微頓了一下:“有啊。”
“那你們會負責勸架嗎?或是給夫妻做輔導嗎?”
“不會。證人而已。怎樣?” 他語氣變硬了,我說我考慮看看,趕緊掛上電話。
雖然還有太多問題想問對方,但我知道很難得到老實的答案,而且繼續追問下去,八成只會換來一陣三字經。幹這一行的就像電影裡的職業殺手,只要見到名單跟鈔票,把事情完成就好,不多問也不想問。但我實在好奇的不是他們,而是他們所服務的客人。為什麼親友不找、律師不要,反而打給一輛卡車上的手機號碼?一對夫妻究竟走到了什麼樣的絕境,才會需要找24小時的離婚證人?是否在某些情況下,只有與我們完全沒有關係的陌生人,才能讓我們在處理最隱私的問題時,仍舊保持一絲尊嚴?
因為自己念的是心理學,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番說不出來的故事。
那故事可能並不複雜,而複雜的是身邊的環境。周遭的眼睛越多、嘴舌越雜,越會把事情逼到深處,鎖在內心的保險箱 - 那些讓我們隱憂,或是讓我們暗爽的小過失。
但,就像公車站牌背面的徵信社廣告一樣,隨處可見,似乎正宣佈這社會最公開的祕密,就是每個人都有祕密。
最近紐約的Time Out雜誌讓紐約客在便條紙上匿名“告誡”,並把蒐集的結果公佈在網路上:
“我剛剛用啤酒吞了處方藥。”
“我曾經跟室友吵架後把她的牙刷泡在馬桶裡。”
“我正在跟我兄弟的前女友約會,而他完全不知情。”
“我超哈我的瑜珈老師!”
“我偏愛擦紅色指甲油的女人腳丫。”
這些不痛不癢的小小告誡,其實還抵不過記者在紐約地鐵(捷運)上直接讓身邊的乘客跟他們自白。沒想到面對一個陌生人,一向全副武裝的紐約客更樂於分享他們的隱私。或許正因為無緣再相逢,有些事情說出來反而痛快。
我很想留一些便條紙在台北的街頭,不曉得會得到什麼樣的告白。但或許台北不夠大,要真正讓人放得開,還是得離開熟悉的環境。
最近閱讀英國作家艾倫.狄波頓的《機場裡的小旅行》,他對旅館走廊裡擺的一排用過的客房服務托盤,做了個幽默的觀察:“一旦你把不鏽鋼盤蓋掀開,即可發現各種縱慾的證據:蕃茄醬抹在土司上,炒蛋沾了油醋…這些違反飲食的禁忌,和一般人想像在旅館房間裡經常出現的變態行為一樣。”
一個人獨自處在異鄉的飯店房間,也最有機會誠實面對自己。這有點不公平,因為一個正統的心理醫生可能要花上幾個月,甚或是幾年才能夠突破一個病人的心房,而這個病人出差時,卻可能會在一個晚上跟一位“職業女子”辦完事後向她傾訴最真實的心聲。
正是因為自己生活在家喻戶曉的媒體環境裡,聽的都是加過油、添過醋的八卦,我反而開始對陌生人的故事更感興趣。我時常在城市裡漫遊時想像他們的聲音。如果能夠匿名地聆聽而不著痕跡地幫助,那必然是城市文學的最高境界,就像許多旅館房間裡的那本聖經,默默地存在著,直到那最需要的人在那最無助的一刻翻開了它,在字句之間找到一線曙光。那是多麼無意、陌生又神聖的一件事!
水雲齋的「心」很大,但「規模」很小,於1991年成立時,以《超越自己》和《我不是教你詐》等勵志出版品影響了大中華地區數代青年學子。20餘年來,水雲齋以「文學、藝術、教育」為主力營運方向,承接影視專輯策劃製作、舉辦演講和企業訓練、與國內外眾多基金會合辦公益活動,並持續捐贈資源給國內外公益組織,致力於對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