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y SYZ站長 | 2014/05/30 |
〈醉蜜芙蓉〉
劉墉
從北京飛台北,車子將進首都機場了,突然看見路邊樹叢裡搖曳著幾朵粉紅色的大花,不是薔薇也非玫瑰,葉片寬寬的、花柄長長的,倒有點像芙蓉,難道因為地球暖化,在北京也能種植南國的花卉了?
算算時間,農曆九月初,正是芙蓉開花的時候。
「到了重陽,就可以去寫生芙蓉。」這是大學時代,林玉山老師在課堂上說的。不知道為什麼,從那以後,每次聽到重陽,就讓我想起芙蓉,還曾經在畢業之後,找林老師一起去寫生。
也幸虧有林老師指引,知道台北師專(也就是現今的台北教育大學)的芙蓉最多。只要進校門向左轉,就有整排的芙蓉。而且地方大、陽光好,每棵都長得足有九呎高,枝繁葉茂、無拘無束的向四面開展。這種花特別入畫,因為既有高高挺立的,也有欹斜委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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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林老師七年前仙逝,我就再也沒畫過芙蓉,而今既然正好回國,又碰上芙蓉開花的時節,我決定好好作一番寫生。所以隔天,就趕去台北師專。也許因為是假日,門口警衛沒有攔阻,校園裡很冷清,我正高興可以安靜地寫生,進門左轉卻大吃一驚,芙蓉呢?全不見了!只剩下空空曠曠的草坪。
所幸我的母校台師大距離不遠,記得學生時代,在第一棟紅樓「課外指導組」的窗外,見過一株瘦瘦高高的芙蓉,我又驅車前往。
花也不見了,連校門口的孔子像、噴泉和七里香的樹牆都沒了。我還是不死心,想起曾在民生東路一個天主堂外,見過幾株芙蓉。再趕去,教堂還在,芙蓉也在,只是由一整排變成一小棵,沒半個花苞。
路邊沒有,花市總有吧!第二天,我又到建國花市,一攤一攤問,每個人都搖頭,除了朱槿,只看到一株矮矮小小像芙蓉掌狀葉的花,原來是野生的單瓣芙蓉。
我失望了,除了失望,還有傷心和不解,不解為什麼在我童年記憶裡,處處可見的芙蓉,一下子沒了?是因為那花插枝就能活,太平凡?還是因為芙蓉的莖太弱、葉片又大,禁不起風雨?抑或由於芙蓉的每朵花都只能開一天,太不耐,所以不被人們喜愛。問題是,芙蓉不是「拒霜花」嗎,在秋天百花凋零的時候,她卻能綻放;當菊花只能盤據地面,芙蓉卻能高掛枝頭。歷代多少畫家,唐伯虎、張大千、黃君璧,都有芙蓉傳世。四川成都更因滿城芙蓉花而有「蓉城」的美名,為什麼在台北,我竟然找不到一朵芙蓉?
沒想到,事隔一個禮拜,有一天去民生社區理髮,走出美容院,突然眼前一亮,在社區公園的邊上,閃出一抹熟悉的顏色,不正是我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芙蓉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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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芙蓉是種在花盆裡的,花盆又放在花壇的水泥牆邊。高上加高,使我不得不仰著頭畫。
逆著天光看去,翠綠的葉片上,每根葉脈都很鮮明,它們由同一點發出,加上長長的葉柄,令人想到荷花。花朵也一樣,荷花有明顯的花脈,芙蓉也有;荷花的花脈是粉中帶綠,芙蓉也相似。連荷花的莖上有毛,芙蓉也差不多。怪不得人們說荷花是「水芙蓉」,「她」是「木芙蓉」。
風不斷吹,寬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翻轉,前一秒才是正面,下一秒已經成為背面。使我不得不抓住每個瞬間的記憶,抬頭看一下,再低頭畫剛才的印象。不斷仰頭低頭,有點暈,畫著畫著,竟然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。
小時候,我家院子裡有一棵芙蓉,因為樹下是土坡,我常在那兒「開山造河」,先挖出一條從坡頂往下延伸的小溝,再提一大桶水,從「山頭」倒下去,看那沛然而下的「山泉」,在「河谷」裡奔騰。正因為我「以小觀大」,所以每次抬頭,看上面芙蓉茂密的葉片,都覺得那是棵濃蔭的大樹。
秋天,芙蓉花開,就更有意思了。她會隨時改變顏色,早上白白帶黃的花瓣,下午逐漸染紅。我放學回家,在花下沒玩多久,可能再抬頭,原先粉紅色的花朵已經變為深紅。接著,層層飽滿的大花,就逐漸關閉蜷縮,好像睡著了!
睡著的花苞,隔天八成落到地面。憐她早凋,我常將殘花撥開來,把花瓣一片片拉直,希望回復盛開的樣子。但她們很固執,才拉開,又立刻縮回去。
芙蓉的花蕊也是蜷屈的,蕊柱跟花瓣絞在一起,可能正因此,芙蓉花瓣不像一般花朵,層層向外開展,而是朝著不同的方向轉動,像是由好幾朵花組成,比牡丹還有變化。
芙蓉花蜜很甜,除了蜜蜂喜歡,螞蟻也愛,連殘花裡都常藏著依依不捨的螞蟻,這又給我製造了另一種頑皮的趣味:先把芙蓉像是五角星星的花托摘下來,再擺上幾隻螞蟻,放到我的山泉裡「疾流泛舟」。
沉浸在童年的回憶,也沉浸在芙蓉的幽香。我過去曾跟許多人為芙蓉的香味爭辯。一般人不覺得芙蓉香,是因為沒在花下長時間停駐。芙蓉的香味很幽,似有似無,帶一點點冷香,連葉子都有類似的味道。或許也因為「冷」,據說搗碎了還能外敷,有化瘀去腫的功效。
我也曾因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,把一張國畫芙蓉標示為牡丹,跟他們作了一年論戰。雖然我贏了,新聞還上了報,但我後來常想,為什麼到美國幾十年,見了許多植物園,和無數錦葵科的花,卻沒看到一朵我童年家裡的芙蓉,怪不得美國的植物學家會把她誤為牡丹。不過我喜歡芙蓉的英文名字Cotton Rose Hibiscus,意思是花苞像棉花,花朵像玫瑰的扶桑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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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壇外緊鄰著街道,有小學生成群嬉鬧地跑過,有年輕媽媽推著娃娃車走過,有中年婦人邊走邊說八卦,有房地產掮客,站在街角指指點點。
我的背後是個涼亭,外面爬滿了藤蘿。亭裡有幾組石桌椅,兩個老人在聊天,大概先談政治,一個激動,一個平和,不斷勸說「是非成敗轉頭空」之類的話。突然有人加入,就話鋒一轉,好像說到個總在那裡聊天的老朋友,前兩天還邀大家喝茶,昨天突然去了。然後安靜了一陣。聽到腳步零零落落地,漸遠。不久,又過來個老頭,站在涼亭邊上甩手,不斷甩,不斷哼。還有個老太太,弓著腰,繞著亭子走,一圈又一圈。又聽見個年輕女人的聲音,拉著嗓子問其中一位老人:「按時吃藥了嗎?吃飯了嗎?東西新不新鮮?吃不完的東西要記得放冰箱,剩菜要看看壞了沒有」。
突然傳來嘶嘶的聲音,接著看見一條水柱,從花壇的一頭往我這邊移動,噴水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士。「要不要我讓開?」我問他。「不用不用,這邊不用噴」他探頭看一眼我的寫生冊,說「木芙蓉!荷花是水芙蓉。」我笑答「真內行」。他便打開了話匣子,說那裡的花都由他照顧。他是義工,就住對面。又說過些時,記得來賞茶花,一位里民新捐幾十盆,指定由他照顧,其中有好多名貴的品種。離開時,還回頭對我強調了一句:「這裡不是公園,是花園!」
原先以為會下雨,只能隨便勾幾筆,沒想到入晚反而有了些陽光。我從不同角度寫生了四張,因為一條腿搭在花壇上支撐寫生本,兩個鐘頭下來,有點顫抖;左手拿著本子,也痠。花已向晚,變作深紅。如我童年時見到的,開始蜷縮,翻開前面的寫生,果然最後一張的花形已經比第一張小了許多。
我收好工具,轉身。看見剛才噴水的那人和另一位男士,在露天的大理石桌上不知整理什麼花苗,花圃裡一個婦人正蹲在樹下種小草花。
斜對面還有個長廊,外面掛著一條公園得獎的紅色布條。廊裡有一排輪椅,每個椅子上坐著一位老人;旁邊一群菲傭,正高高低低地用她們的語言交談。
黃昏攤在西天,斜斜的夕陽射進長廊,輪椅上的老人都靜靜地在陽光中坐著、呆呆地看著前方。兒童遊樂場上孩子們尖叫追逐、孕婦挺著大肚子緩緩走過。回頭望,芙蓉醉了,紅紅地像幾個熟透的小桃子,在晚風裡顫抖……
(已刊登於2012年1月5日台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)
水雲齋的「心」很大,但「規模」很小,於1991年成立時,以《超越自己》和《我不是教你詐》等勵志出版品影響了大中華地區數代青年學子。20餘年來,水雲齋以「文學、藝術、教育」為主力營運方向,承接影視專輯策劃製作、舉辦演講和企業訓練、與國內外眾多基金會合辦公益活動,並持續捐贈資源給國內外公益組織,致力於對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