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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念

By SYZ站長 | 2014/05/30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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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membrance
劉軒

之前認識一個朋友,某天看他穿著背心,發現胳臂上刺了一個年輕女生的臉。

那看起來不像他老婆,想必是某前女友。我想,還是別問,何況誰沒在年少輕狂的時候,因為熱戀做出一些傻事?聽說用雷射洗刺青既貴又痛。

後來,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他好幾年前在空難中去世的姊姊。她曾是空姐,飛機墜在澎湖外海,沒人倖免。

從此之後,我對那位朋友的感覺徹底改變。以前都覺得他是個樂天型的小伙子,最愛在夜店找人拼酒,但每次看他穿著襯衫,都忍不住想到那底下藏了個祕密。他的思念,以青色的墨水在身上畫下一層淡淡的憂傷。

我們身體佈滿著生命的烙印,有些刻意、有些無意,但每個都是回憶。瞧,我下巴有一條疤痕,正是二年級追女生的後果。為了耍帥,我爬上高班的滑梯,還半途站了起來,才剛說「看我!」就劈裡啪啦滾了下去,醒過來在醫療室。

瞧,奶奶曾經說,在房間拉起上衣,給我看她下腹的那道傷痕:你爸爸就是這麼出來的。

我曾經用手碰過那微凸、白色的刀疤。奶奶痛嗎?當年一定痛死了!難怪爸爸對你那麼孝順。

奶奶常提起自己的爸爸,我的曾外祖父。他長年出差,每次回家不僅帶著「天津狗不理包子」和熟嫩的柿子,見到女兒被纏小腳就怒斥:「放了它!」曾外祖母沒的辯,把奶奶的腳解開泡在鹽水裡復原,丈夫一出門,又立刻綑上。所以奶奶少女時最盼望的就是爸爸回家。

她們那一代的女人真苦,先是抗戰,接著內戰,自己從北京逃到重慶﹐再到台灣,好不容易和爺爺團聚,不過幾年,爺爺就病逝了。我小時候陪她跪在床邊禱告,最常聽她暗地自語的就是「主啊,快點把我接回去!」我則一旁默默念著:「主啊,不要聽她的,讓奶奶多活幾年!」抬頭看著爺爺的照片,戴著小圓框眼鏡,一臉斯文,好像爸爸。

老爸也對爺爺充滿思念。爺爺給他買大塊的巧克力,吃稀飯時總是給他裝滿滿的一碗肉鬆。爺爺常帶爸爸釣魚,把他往腳踏車上面的小籐椅一放,一手執釣竿 ,一手騎車。河邊的薑花送來淡淡的幽香,藍色的月光閃在水面的波紋之間。這些全是老爸九歲之前的回憶,但後來也成了我的回憶,因為好幾次在老爸的文章裡讀到這個場景,每次都描述得特別唯美,讓我這個小孩子也開始思念起「老台北的淡水河」。

那時,我們已經搬到美國,離家不遠有個小湖,我和老爸經常去那裡跑步,一邊跑一邊考試。老爸指著水面:怎麼形容?「波光粼粼。」指著岸邊的柳樹,「柳展宮眉。」好,桃花源記,開始背!「Oh, NO!」老爸嚴肅地說:「不要忘了你的根!」但有一天他突然停下來,指著水邊興奮地說:「薑花!還有野百合!」我還在喘,只見他大步大步踩入草叢,彎下腰消失了片刻,又猛地站起來,揮著雙手快步奔向我:「跑!跑!」這時我才看見他頭上圍了一群黑黑的東西。我們兩人死命跑了幾百公尺,停下來時還有馬蜂纏在頭髮裡,被螫到的地方讓我疼了一整夜。但我很開心,因為老爸常提起的薑花﹐現在也成為我少年生動的記憶。

我很幸運,半生平平順順,不像身邊的許多長輩和朋友一樣失去過親人,甚至失去過家鄉。我的思念總是個美好的選擇,像那些印象派畫家筆下霧濛濛、粉嫩嫩的意境一般。身邊的人都有好多的思念,而我呢?最顯明的就是八歲離開台灣時,最後一天在小學操場看到的火紅晚霞。即使到現在,我還是很愛看晚霞。

20歲那年,有一天媽媽突然告訴我:「你知道爸爸不是奶奶生的嗎?」

我突然覺得世界顛倒了過來。不,我不知道原來爸爸是「過繼」到劉家的。不,我不知道當時他才三歲,身體不好,父親又重病,當時劉家爺爺在銀行工作,有能力照顧,而且劉家奶奶無法生育,於是接養爸爸成為他們的獨子。

至於奶奶肚子上的疤痕,其實是當年開刀切除子宮留下的。

劉家爺爺去世之後,老爸的親兄弟曾經來找他。當時老爸才十六七歲。奶奶哭著告訴他:「你走,就不要回頭。你留下來,就當劉家人。」

老爸選擇留下來,而且直到奶奶去世,都沒有明著跟親生的家庭來往。

奶奶2000年去世了,享年93歲。隨之我才終於見到另一邊的親戚們。原來老爸有五個哥哥,全在美國,孩子也都像我一樣在美國長大。我突然身邊多了好幾個ABC表兄弟姊妹,大家來到紐約團聚。那次我拍了很多照片,始終無法把一生累積的記憶與眼前的景象對在一起。有一張合照是老爸和幾個哥哥並排搭著肩,他們長得還真像。

幾年後,我在台灣隨著二伯到陽明山上,把姚家親生爺爺的骨灰請出來,準備從台灣送到美國西岸,與我的親生奶奶合葬。我代表父親向一輩子沒見過的爺爺鞠躬行禮。二伯對著骨灰罈說:「爸爸,我來接你去美國住了,那裡很好…」說著就哽咽了。

至於把老爸養大,也看我一路進入大學的奶奶呢?她葬在紐約,在一個離家不遠的墓園,左鄰右舍是義大利人和韓國人。她這一輩子思念的北京老家,生前爸爸曾帶她回去過。她思念多年的丈夫,老爸也曾帶她上墳。但是最後奶奶告訴爸爸:「還是睡在美國吧!住到深坑的山上多冷!要看看你們,還得坐飛機。」

我現在真想對她說:「奶奶啊!紐約可比台北冷多了!」上次舊曆年回去看她,墓園冰天雪地,墳前的土硬得插不了花。我回到台灣多年,已經不習慣美國東北的天氣,猛發抖,老爸看見了,急著對我說:「行個禮,趕快回車上去!」

今年清明節,我騎著腳踏車爬上六張犁的山坡,途中買了兩束鮮花,找到劉家爺爺的墳,細細地打掃了一遍,插上花,鞠了三個躬,說:「爺爺啊,現在只有你我住在台灣了。我想跟你說,奶奶很好,她一直都很想你,但我相信你們應該已經在天上團聚了…」

我去那裡的目的很簡單:我在思念。身為第三代外省人、第二代台灣人、第一代美國移民,我雖然在和平中長大,在國際都市間穿梭自如,但直到最近才發現,我繼承了好多大江大海的歷史、好多人的理想和期望。思念是不需要親身經歷的,也不一定要疼痛或失去才能襯托它的意義。它其實是個選擇,對任何我們賦有情感的人、事、地、靈,獻上一點內心的感激。

公車載著掃墓的民眾不時從鄰近的路邊駛過。我坐在墳邊的松樹底下,心裡卻很平靜,想著紐約、想著父母和妹妹、想著奶奶、想著床邊爺爺的照片,也想著在長滿了薑花的淡水河畔跟著爺爺一起釣魚--雖從來不曾體驗過,卻成為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思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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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雲齋的「心」很大,但「規模」很小,於1991年成立時,以《超越自己》和《我不是教你詐》等勵志出版品影響了大中華地區數代青年學子。20餘年來,水雲齋以「文學、藝術、教育」為主力營運方向,承接影視專輯策劃製作、舉辦演講和企業訓練、與國內外眾多基金會合辦公益活動,並持續捐贈資源給國內外公益組織,致力於對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