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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墉原創散文:〈印情〉

By SYZ站長 | 2014/05/30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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狗在街上會四處撒尿,為的是告訴別的狗,那是牠的地盤。
其實人也差不多,所以喜歡在風景區刻字,再不然四處塗鴉。牆壁車廂不過癮,甚至吊繩索,在幾百呎高的橋墩上畫,除了展示才藝,更有宣示「老子大膽到此一遊」的意思。
小孩雖然不會刻字,也有他們的方法。哪天你看到房間四處多了些花花綠綠的小貼紙,八成是娃娃幹的好事。但這不能怨娃娃,我就在書店聽過一個小娃娃不平地喊「老師也一樣!」可不是嗎?店員說小孩玩貼紙都是跟幼稚園老師學的,老師會貼「笑臉」、「星星」「大拇指」,小朋友就貼花朵、白雪公主和米老鼠。店員順手一指,天哪!牆上掛了一大片。國產的、進口的、閃亮的、隨角度變形的,足有上千種。
店員又往下指了指說:「小孩也會蓋章」,只見櫃子下一大排,全是小圖章,除了各種表情符號,「棒!」「再來一個!」一箭穿雙心,還有整句的,像是「我愛你!」看樣子多買幾個這種圖章,連寫情書都省了。有一回去個朋友家,牆上掛了幅于右任的草書立軸,空白處赫然蓋滿了花花綠綠的印章,想必也是他孫女的傑作。我說右老的字現在一幅可值百萬,朋友一笑:實用最重要,你瞧!上面還有電話號碼呢?我太太臨時找不到紙,寫的!
我小時候也愛蓋章,那年頭沒玩具章,但我有個正正式式的金屬印章。是跟我爹去萬華時,經過一個印刷廠,我對裡面「垮啦垮啦」的機器聲好奇,站著不走,裡面的人就順手撿了個小小的鉛字給我。又大概因為我爹帶我,所以那是個「爹」字。從此我就四處發揮,舉凡課本、故事書、紙門上,都有我的「爹」。有一回在家長簽名的地方,我也蓋個「爹」,被老師抓去問:你這爹也太小了吧!
沒過多久,我的印章就變大了,是我用刀片在橡皮擦上刻的,除了個大大的「劉」字,還有「可」、「否」和年月日,我把它蓋在每本故事書的扉頁,意思是這本書可不可以出借,可以借幾天。那印章雖然刻得爛,但我留作紀念,還帶到美國。有一回清潔工看到,笑說他在另一個華人家也見過,男主人先在肥皂上刻,再小心翼翼地蓋在文件上。
從我爹死,我的「爹」鉛字就不見了。可能我娘看我沒了爹,所以沒收了我的爹。但才過不久,我就拿到了一個真正的「圖」章,而且圖是我畫的。因為自從爹死,家道中落,我就靠投稿賺零花錢。我的稿沒幾個字,只有圖。畫的都是些「走迷宮」和「連連看」的兒童遊戲。有一回我好奇找到報社去,除了看到一大屋子的人,一排排的鉛字,和「垮啦垮啦」的機器。兒童版主編還送我一塊「鋅版」,上面正是我畫的圖。
我從來化學沒及格過,只對「鋅」和硫酸的化學程式記得清楚:ZN+H2SO4=ZNSO4+H2因為我後來知道鋅版是先拍照,再感光到塗了藥水的鋅片上,最後用硫酸腐蝕的方法製作。我還特別跑去製版廠參觀,見到幾個大男孩拿著膠片描,原來他們在作套色印刷的版子。一張彩色封面,用了四色,他們就用肉眼依照原稿上的顏色描,再製成鋅版上機印刷,他們的耐心和細心讓我佩服極了。
真正接觸到印刷是高中,自從我編校刊,功課就常拿丙,因為我總請公假去印刷廠,甚至整天蹲在那裡。有時訓導處說某文章有早戀傾向或不夠愛國,抽下來!我甚至得蹲在印刷廠趕稿子。能以最快速度和最少字數補上「天窗」的是詩,一個字加個嘆號,也能成一行。所以我後來成為詩人,還得到優秀青年詩人獎,參加了世界詩人大會。
蹲在印刷廠可真學到不少。只見那些老「手民」,一手攥著稿子和個小木盒,一手伸到鉛字架上撿字,他們能只看稿,不看鉛字架,出手飛快而且不出錯。撿好的鉛字送去排版,一行行像打麻將似地「碼」整齊,空白地方用比較短的鉛塊,細線用金屬片,行間用小木片。碼好之後再用繩子纏緊,送上小機器打樣。先在版子上滾油墨,鋪張白紙,再把上面大大重重的圓筒推過去,就打好樣了。
校對完正式上機印刷,如果一次印十六頁,就得放十六塊版,必須由有經驗的師傅動手,因為印完之後折紙,頁碼得連接,稍不小心就會跳頁。那時的活字印刷雖然有機器,還是得以手工一張張往機器裡「餵紙」,稍沒餵好,印出來就歪。我曾經站上機台餵過幾十張,起先都好,餵著餵著突然就出錯,從此我懂了,為什麼棒球好手也會暴投!
進大學,我還編刊物,那時有了平版印刷加中文打字,比活字簡單多了!到排版廠看到的不再是老師傅的長臉,是打字小姐的笑臉。只見她們一人面前一個大大的字盤,上面有個可以移動的夾子,要打哪個就由字盤上夾起來,唰!啪!打在前面的紙筒上,原理跟英文打字機差不多。
學生時代跑印刷廠影響了我一生。因為才出校門,我就寫了處女作《螢窗小語》。起初找臺北一家出版社,老闆把稿子斜斜地還給我:「這麼小一本,您自己花點錢印吧!」我又拿給中視公司出版組,也被打了回票。只好找到印高中校刊的活版印刷廠,才印完就把版子拆了。沒想到書店急著補貨,害我不得不把鉛字印成的書,一頁頁拆下來拍照,再用平版去印。這是盜版商常用的手法,所以我說我是自己盜自己的版。
那時已經有彩色分色機了。但是價錢貴,又常把曹操印成關公。我的書印不起彩色封面,只得以珍珠綠和黑油墨套色。有一回拿到新印好的書,珍珠綠居然汙染到手上,用指甲刮,還能刮下一層綠綠的油粉。印刷廠說為了趕工,怕油墨不乾,所以加了玉米粉。這事我至今沒搞懂,但相信那應該算最早期的環保有機印刷。
《螢窗小語》出了四本之後我赴美畫展,接著在大學任教,為了教洋人國畫,寫了本《花卉寫生畫法》,並且拿回台灣印。這時候彩色印刷進步太多了,文字也由活字排版和「中文打字」變成「照相打字」。記得我那家打字行在西門町附近,推開厚厚的玻璃門,沒有啪答啪答的打字聲,只見一台台大機器,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與人影,還有更後面的藥水味,好像進了加護病房。
照相打字多酷啊!不用字盤,改用底片,有個光源從底片下射來,加上各種鏡頭,要大要小要扁要斜都成,而且筆畫清晰銳利,就算狗屁不通的文章,打起來都好像通了。唯一的缺點是不能改,要改就得切掉那個字再重打一個貼上去,碰上加字或減字,則牽一髮而動全身,得整行整段地撕下來重新貼。我自己會貼,對別人也要求嚴格。稍稍貼得不正,就要重貼。那時我進製版廠,小姐們會偷偷伸出兩隻手指,表示吹毛求疵的人到了。兩根手指不代表勝利的「V」,是我用來量距離的「儀器」。
彩色印刷我也親自下過手。現今大大有名的沈氏藝術印刷廠,當時還在萬華。雖然有了一次能印兩色的雙色機,還時常得加些「手工活」,最記得有一回顏色濃了,沈老闆拿著滑石粉到版子上用手搓。還有一次都上機印刷了,發現文字有缺損,好死不死還是封面上我的名字。當時為了趕工,我親自出馬,爬上機器用小刀在PS版上硬是刻了幾筆,至今我看到那本《林玉山畫論畫法》,還得意自己的「手跡猶存」。
今年回國,為了畫「龍山寺」去萬華采風,走過以前印刷廠林立的老街,已經沒了震耳的機器聲。經過西寧南路,照相打字行也不見蹤跡,據說因為電腦打字一下子普遍,好多排版人員都突然失業。
走到廣州街,夜市的攤販已經開始佈置,街邊坐了幾位老人喝茶聊天,我問附近還有印刷廠嗎?「早沒了!到中和永和土城去找吧!」我又說以前在那兒有間裝訂廠,我還見過一個人沒有雙手,是不小心被裁紙機切掉了。老人笑笑:「早死了吧!年輕點的應該還有一個,」指指他自己:「我家以前就開裝訂廠,我同學就被切斷手。」
我沿著龍山寺旁邊的西園路找,真沒有印刷廠了,安安靜靜的,仍然有些日據時代的巴洛克式建築,還有堵鐵皮圍牆,縫中望去,是片廢墟和雜草。突然眼前一亮,空空的騎樓下露出印刷機的一角,興奮地走過去,果然看見一台能印名片的圓盤機,旁邊放了些鉛字,加起來還沒有半坪大,搞不好是佔用街角的違建。老闆夠老的了,正俯在機臺上練毛筆字。
「哇!真不簡單,找到一家印刷廠。」我說。
「印刷廠?別見笑了!」老闆抬起頭:「就這,算印刷廠嗎?」又一笑:「也算!我大概是這印刷街上僅存的一家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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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雲齋的「心」很大,但「規模」很小,於1991年成立時,以《超越自己》和《我不是教你詐》等勵志出版品影響了大中華地區數代青年學子。20餘年來,水雲齋以「文學、藝術、教育」為主力營運方向,承接影視專輯策劃製作、舉辦演講和企業訓練、與國內外眾多基金會合辦公益活動,並持續捐贈資源給國內外公益組織,致力於對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